叶祈

“独守千秋纸上尘”

【神印】渺渺

-20世纪30年代背景,原创女主,枫秀穿越。
-信我,是甜。
-傻白甜出身高级知识分子家庭的玛丽苏女主顾栖楠勾搭男神实现梦想感受温暖的小故事。
-枫秀和女主不是cp。

1
“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

2
栖楠在纸上滴下纤细的字迹。墨水已经快没有了,但她还有大半篇没写完。她构想了那么久这个史诗般宏伟的故事,没想到会因为墨水的告罄戛然而止。
女孩儿怎么能上学堂呢?直到现在家里人都是反对的。在他们看来,顾栖北读书识字才是最重要的。至于顾栖楠,等她十五岁了就早早嫁出去,嫁给村长的孙子王二狗也好,村头小商贩的儿子李大牛也行。
栖楠的名字是爷爷起的。栖北出生前,栖楠还是家里的宝贝。爷爷说凤栖梧桐,咱们小楠就算没有栖于梧桐的命,也要栖于楠木,活着要有个活着的样子。爷爷是家里最有文化的人,曾经抱着栖楠给她讲故事,讲的却不是爹娘经常吓唬她的大灰狼的故事。爷爷给她讲《朝花夕拾》,讲《呐喊》,讲这个小小山村之外的能人志士们用笔开展的抗争。爷爷也给她讲苏轼,讲王安石,讲柳宗元,讲很多栖楠已经想不起来的名字。
爷爷死了。饥荒。所有饭都紧着妇女儿童,特别是年轻的。老弱病残几乎没有人活下来。于是最后一个能护佑她的人死了。她弟弟就是这个家的全部,没人在意她。她不过是个累赘,还给家里添了张吃饭的嘴。于是栖楠写故事。都是游离于世俗之外的奇幻世界,没有性别的歧视,女孩儿也能堂堂正正地上学堂,不用担负那么多家务。活着那么高兴。
“‘天佑,’”她的笔顿了顿,“‘当这蒺藜遍布,你可愿归来’……”
墨还是用完了,她得再去搞些来。

3
栖北有时会偷偷地搞些书回来。并不是偷窃,只是先生不让他们读。
“是爷爷送给李伯伯的,”栖北笑的时候会露出尖锐的小虎牙,“李伯伯给我了,说这是爷爷毕生积攒的书,总该让我读一读。”
“自个儿藏。”栖楠头也不抬地扫着地,“你别让娘发现,回头娘又该给你烧了。上次那几本,忘了?”
“哎呀我说阿姐,”栖北笑得狡黠,“那你写的东西,我要不要拿给娘?让娘拿去生火?”
栖楠抬起头,撇撇嘴,弹了一下弟弟的脑门,说:“你可真能耐了啊?行,你阿姐这回帮你藏,但说好了,不许跟娘讲。你们学堂的墨汁还有没有,给阿姐捎点回来?”
“阿姐,听说有坏人要打进来了。”栖北出乎她意料的认真,让她有些懵:“什么意思?什么打进来?你快去洗手,饭快好了,趁热吃——”
栖北愣愣地看着她,像是看一个陌生人,良久后仿佛失去了兴趣。他轻声说:“没什么。阿姐,今天李伯伯给了我一本书,说北宋的时候有个大文豪叫苏轼——你没听过也没关系,啊文豪的意思就是说,写东西非常非常厉害……”
“我知道。”栖楠生硬地打断他,“顾栖北,你不要觉得你阿姐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睁眼瞎。”
“我可没这么说。”栖北剜她一眼,“你知道赤壁赋吗?先不说这个,你知道曹操在赤壁惨败的历史吗?”
其实栖楠知道。但她只能默默闭了嘴,因为娘走近了。
“我所爱的人啊,她就在天的那一边……”栖北砸吧砸吧嘴,“哎哟我的天呐,真是把人心里话都说出来了。”
栖楠心里暗骂,顾栖北,你思春哦。
同时又暗暗地羡慕。她期盼的那个人,却只存在薄薄纸页下啊。

4
“顾栖楠,你活腻歪了?”娘那张饱经沧桑的脸上露出讽刺的笑容。她从肥大又沾满油渍的裙摆下伸出脚,然后狠狠地踢在栖楠小腿上。
栖楠一个趔趄,绊倒在地,摔了个嘴啃泥。手掌擦破了皮,血渗了出来。
“那几本书,是你的?”娘笑得那样恶狠狠的——原谅她用这个词,她从未见娘那样愤怒。娘虽待她不好,但是她至少还是娘的闺女,娘不至于过分亏待她。
她想到了栖北的话,咬咬牙,说:“是!”
“姐儿,我说了,”娘居高临下,“谁有谁的命。你别看你爷爷给你那些什么话本子,姑娘家的能读书吗?什么官家小姐吟诗作赋的,你可不是官家小姐,你这辈子的命也就是安安分分嫁个人。你以为认几个字你就攀上高枝做凤凰了?是不是还想着能得个少爷青睐?别做梦了。飞黄腾达那是栖北的命,你就别想了。”
“娘……”她喃喃,“外边……外边早就可以让女孩儿读书了啊……”
“外边是外边,你可别想了。”娘嗤笑道,“这些书就留给栖北吧,要是再让我发现你看书,你信不信我可以打断你的腿?”
栖楠茫然地站起来,跟在娘身后把书一本一本搬进栖北的房间。
娘从书上撕下一页纸来。空白页。
“我拿走了。”娘说。她只是傻傻地看着,却不明白为什么。
“卢先生今儿个来拜访,你给我安生点。”娘凶狠地说,“待在你屋里别出来。”
也算是完成栖北的愿望了吧?她茫然地想。
突然听到一声枪响——枪是书上看来的东西。她探出头去,却什么也没看到。
错觉吧。

5
山雨欲来风满楼。
栖北的学堂停课了,也给她搞不来墨汁。
栖楠写的故事很普通,但很美。她没读过什么书,写不出什么好文辞,可是很美。
君王天佑被很多民众唾弃,因为苛政,还有天佑一贯追求成为神明。微服私访时,天佑遇到了女孩夕拾,和她坠入爱河。夕拾不知道他的身份。但当他回到金碧辉煌的宫殿时,他想要找回夕拾,却再也找不到。人的阳寿太短,天佑是神明,他眨眼间已经换了人间。当他看到夕拾和自己的后代时,那清澈的双眼似是故人来。于是他终究没有下得去手,最后被自己的后代斩杀。
她的故事还没有写完,只写到后代的少年清澈的眼睛凝视着天佑,恍若隔世,天佑喉咙发紧,他仿佛看到那个娇俏婉约如落花的少女,隔着百年的时光看他。
其实是莫名其妙的故事,但是栖楠分外喜欢读。栖北曾经读过一回,哭成了个泪人儿,嚎啕说阿姐你怎么可以写得这么让人难过。
栖楠心说呸,我的人生比夕拾难过太多。
可她突然也难过起来。眼角曳出淡淡的泪痕,她轻轻地咬住下唇。没有哽咽。繁重的家务让她没有哭泣的时间。
“姐,”栖北泪眼朦胧的问她,“为什么呢?为什么天佑回去没有找到夕拾呢?”
“很多事情是阴差阳错。”栖楠摸摸他的头,用长长的袖子遮住被鞭打出的伤痕。她不会告诉他,因为他那几本书,她受到了多大的伤害。娘的话字字诛心,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儿,她怎么能指望有什么好的机遇。
人活着就是吃苦的,要是没有苦,甜又有什么意义。

6
栖楠的墨水用完了,已经是兑了水的。到最后砚台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她已经尽力把字写得很小,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但还是用完了。
栖北咬着笔的末端,一脸歉疚:“阿姐,没有办法了……卢先生说学堂不会再开了,墨水也没有了……”
“不是你的错。”栖楠怔怔地盯着眼前的稿纸,“对了阿北,最近少上街些……”
“阿姐,坏人真的会打进来吗?”栖北仰着脸,天真得像个孩子。
他们有好多年没有这样相处过了。栖北从来都不依恋她,她比栖北大两岁,却比栖北矮一些。栖北没少笑话她。
“如果坏人打进来,我会先把你藏起来的。”栖北故作深沉,“快感激我吧!你可记着要把我的书收好。哎我说姐,那些书你看了多少啊?”
“我看完了。”栖楠低声说,“赤壁赋我也认真读了。”
“啊是吗?那你最喜欢哪句!”栖北兴奋地跳了起来。栖楠哽了一下,最终还是喃喃道:“我不喜欢任何一句……离我的生活太遥远了。我不可能过上那样的生活,半夜泛舟湖上,想象古代的豪杰,那种生活太美好了,我想象不到。”
栖北目瞪口呆,懵了好半天。
“如果硬要说是哪一句,”栖楠把柴放进炉膛,“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
“渺渺兮予怀?”一个清澈的男子声音突然在她耳边响起,——她吓得悚然一震,“有意思。”

7
栖楠多了个朋友,叫枫秀。她叫他天佑。
看到枫秀的那一刹那,她一瞬失神。那黑发蓝眸,高华气质,让她恍惚间以为是笔下的天佑活了过来,盈盈地落在她面前。
“这儿……究竟是哪里?”枫秀环视四周,过分破败的屋子让一贯不太在乎细节和环境的他都皱了皱眉。
栖楠不想给他解释。她固执地认为枫秀就是天佑,既然是天佑,那么就一定会回到自己的世界,对他描述这里的地点,毫无意义。
“粥好了,你要不要吃点儿?”她递给枫秀一碗粥。
“……”枫秀看着有豁口又裂了长长的口子的碗,陷入了难堪的沉默中。尤其是那粥的颜色极其难看,比起他做的色香味俱全的饭真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天佑,你为什么来这儿?”她舀起一勺粥,“因为夕拾走了吗?”
她把他当成了另一个人。枫秀默然,思考了一会儿才说:“顾小姐,我不知道你说的天佑是谁,我叫枫秀。”
栖楠的手微微顿了一下,然后微微勾唇笑道:“没关系,我知道你不是天佑,但你一定是天佑派来救赎我的。”
枫秀顿时无言以对。
仔细想来,他确实不知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个平行位面,更遑论是已经过去很久的20世纪30年代。他当日匆匆挥别玲轩往魔皇宫去,莫名其妙就出现在了陌生的街道上。他面对着整个陌生的世界,目瞪口呆,不知怎么办才好。
他就像不能控制自己一样,直直进了栖楠那破败的家。
“既来之则安之吧,”栖楠往他身上靠了靠——平心而论原本除了玲轩若是其他人这么做枫秀一定会让那人不得好死——但他此刻竟然没有任何反感。
女孩脏兮兮的小脸原本清秀漂亮,乱糟糟如茅草的长发沾着泥土,衣服也已经小了,一看就是穿了很多年。在这个重男轻女的家庭里,栖北理应得到更好的东西。但是枫秀发现自己想错了,在吃穿用度上,栖北和栖楠竟然是同样的。
枫秀不能理解这些人的感情。他不明白,栖楠的后娘——这是栖楠告诉他的,她的亲娘生了栖北之后就死了——明明那样讨厌栖楠,逼迫她做那样多的事情,甚至告诉栖楠“这就是你的命”,却对栖楠偷偷写文章的事情视而不见。好几次了,她翻了翻栖楠压在枕头下的稿纸,嘴角带着笑,然后塞回去。
栖楠的后娘是读书的女子。栖楠不知她的名,但知她姓李,字琇莹,因为爹向来只唤她的字。她和爹曾在校园相识。爹读了一年,便因家道中落被迫离校,只能回家读书。没过几年,琇莹家中便不许她再读书,勒令她嫁人,因为家中再也支付不起。顾如棋妻子新丧,悲痛欲绝,便有人引了琇莹来。
“时至如今,我仍然不明白她为什么不让我读书。”栖楠喃喃道。
“嗯。”枫秀喝了一口粥,竟然意外地好喝。

8
“天佑把夕拾就这么扔下了?”
“死了都没再见?”
“最后被自己的后代杀掉?”
枫秀难以置信地翻着她的大纲,一口水喷出来,“你就这么写故事?会有人看吗?”
“怎么了?”栖楠端着烧好的开水过来,“有什么问题吗?”
“我看人类——你们那些话本子,无一例外的是幸福美满的大结局。”枫秀不解,“为什么你写得这么惨?”
“生活哪有那么美好啊,”栖楠托腮,“但是在这篇文章里你也能看得到美好啊,比如天佑和夕拾共同度过的那段时间?”
“我的经历和你这篇文章有点像。”枫秀沉思,“不过只到分别为止,我还是会回去找玲轩的,而且也绝不会让她受这种苦。”
“那你也实行苛政吗?”
“不能算吧……”枫秀说,“但有时候我确实是个比较苛刻的人。”
“那不一样的。”栖楠说,“苛刻只是你认真。”
“你懂这么多,肯定读过很多书啊,”枫秀疑惑道,“你怎么还说你娘不让你读书?”
“爷爷教我识的字。我偷偷读的。”栖楠不假思索,“还有栖北的书。”
枫秀若有所思:“你娘每次责骂你,会让街坊邻居全都听见吗?”
“是啊,特别没面子。”栖楠哑然失笑。
“门怎么总是关不上啊?”枫秀指了指被风吹开的门。
“我说陛下您在皇宫里待太久了吧,”栖楠笑了,“拿几张纸塞在门缝里就好了。”
“哦,”枫秀点头,“我看你娘也是这样做的。”
他脸上闪过一丝不明的意味。

9
“你有没有墨?”栖楠问。
“没有。”枫秀说,“来到你们的世界以后,我的灵力就不能用了,变不出来墨。”
“我真的很想把这个故事写完啊。”栖楠泄气地趴在桌子上,“可是现在真的没办法。天佑你都不知道你对我来说多重要,其实你只是路过我的生命,我怎么样对你什么影响都没有……但你已经是支撑我活下去的动力了。”
“别这么想。”枫秀说,“也许我回去以后咱们不会再见面了,但是你想想,你还有那么关心你的栖北,还有你娘,虽然那么不待见你,但她还是好吃好喝地养着你呢。”
“是吗?”栖楠撇撇嘴。
“我觉得你娘对你够不错了。”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不让我读书。”栖楠低下头,“现在不是提倡让女孩儿读书吗?她自己都是女学生,当年那么斯文,现在怎么反倒让我当睁眼瞎?”
“没有谁有义务一定要对你好,就算是你亲娘也一样的。”枫秀长叹一声,“栖楠,她没有义务供你读书。况且她要是真的存心让你当个睁眼瞎,你现在认得字吗?你现在写得了文章?你读得了栖北藏起来的书?”
栖楠犹豫半晌终于点头:“也许是吧。”
“说起来,”她换了个话题,“你为什么会到这儿来?来这儿之前发生了什么?”
“我?我不知道。”枫秀苦笑,“我们那个位面——就是那个地方,半边是魔族半边是人类,我是魔族的帝王。人类反抗我们,想推翻我们,因为我们互相残杀。但是我爱上了一个人类那边的女孩,而且一心想要为自己父母报仇。”
“然后呢?”栖楠被吸引了。
“然后?和你故事里的很像了。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我没告诉她我的真实身份。我们不会到你故事里那个局面的。”
“嗯,祝你幸福。”
栖楠咽回去那句话:“你真的能离开这里,回到自己的世界吗?”

10
“我带你去吃点东西吧?我们这地方虽然穷,但是从不缺美食。”
她没有给枫秀答复的机会,兴冲冲地拽着他就走。他出门的时候险些撞到头。
刚走到门口,只听一阵瓷器摔碎的声音,然后就是掀桌子的巨响,以及女人歇斯底里的叫喊:“顾如棋,我真是看错你了!”
接着就是男子的咆哮:“我怎么了,谁不想活下来?你要是觉着那卢笙好我多少,你怎么不和他去过?你知道你比婉娘差了多少吗?”
“我们根本不是在说这个问题!”女人尖锐的声音像要划破空气,“你是中国人,你怎么敢——”
“走吧。”栖楠扯着枫秀的袖子。
“不想好奇一下他们在说什么?”
“说什么都与我无关。”栖楠木然道,“她也说了,别指着攀高枝这条路,别读书也别认字。”
枫秀知道多说无益,也就顺着她去了。
栖楠将一样一样好吃的东西递到他面前。他尝一口之后不由得大惊,原来世界上有这样的美味,他在魔皇宫的时候,只能吃到平庸普通的食物,却天真地以为自己吃的是上品。
1937年7月7日。
一切都很安静。
女人还在叫嚣,听起来泼辣而无理:“我告诉你顾如棋,你他妈就是个无耻的叛徒,东北三省都在饱受折磨,你还——”
“打不到这儿来。他们说了,在东北落脚,不会前进的。”男人慵懒的声音温和动听,“南京城安全着呢,过些天让栖楠栖北去住一阵子。”
“你打算让栖楠栖北冒风险?”女人一怒之下狠狠地拿起水壶砸向桌子,“顾如棋你是不是东西!”
“哎,琇莹,别这么激动。”
……
卢先生还在听着。
多丢脸啊。
栖楠想。
“琇莹妹子你也别激动,谁有谁的路嘛。”是卢先生的声音,栖楠闻之更是羞愧万分。卢先生是栖北的恩师,也曾教导过她几句。让卢先生听到自家丑事,她心里真不是滋味。听这话的意思,大概就是爹做了些不该做的事情。
九一八事变以后人人自危,卢先生曾经在村头激愤地发表过抗日演讲。趴在村头的草垛上,王二狗还嘻嘻笑着扯她的辫子。但是她从来不为这种事情哭,也不为这种事情花心思。她只是听着卢先生的讲话,就热血澎湃。
中华的国土一寸都不能少!
“小楠,”二狗的眼睛湿漉漉的,“现在还没人打进来,你就嫁给我吧?”
“安静。”栖楠一把把他的头按下去,“我在听卢先生演讲。”
“小北前两天还问了妞儿能不能嫁给他呢,妞儿也答应了啊。”
什么……这小子。栖楠默默愤慨了一下。
思绪回到现实来,她听见卢先生说:“我说顾老弟啊,其实你也是够糊涂了,这……炎黄子孙的血脉,终究还是要有骨气的嘛。你看,这李家村能容你们外姓人已经实属不易啦,还把村里的自姓女儿嫁给你当续弦……你要是搞出什么幺蛾子……哎,我就说,大家伙儿说不准就容不下你们了呢。”
“卢先生劝我爹的时候为什么不多讲讲民族骨气和爱国情怀,却要讲大家容不容得下我爹这种事情?”栖楠仰头问枫秀。
“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时候,可不只是要一味骂对方,总是要让对方看到自己的利益所在。……你爹野心倒不小。”
“是么?”栖楠有些羞愧地低头。
“你想这么多干嘛啊,大人的事,你一个孩子就别多掺和了。”枫秀摸摸她的头,惋惜的神色一闪即逝。
他轻声说:“有些事情天命如此,我是不能干涉的……”
“干涉什么?”栖楠好奇道。
“没什么,想到家乡的一些事情。”枫秀说,“我们和人类进行战争,千百年来一直如此。但是我的元帅心向人类,一直在暗暗帮助人类……可是我不能失去他,因为在他的率领下,魔族大军确实越来越强大了。况且也必须要他来稳固军心……你怎么看?”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栖楠说,“看你自己了。”

11.
娘面色上仍然保持着平静。晚上栖北玩回来了,她把两个孩子聚到一起说:“下个星期你们去南京城住上一段时间吧。”
“为什么?”栖北依依不舍,“我会想妞儿的。”
“李妞儿就只是个不识字的普通女孩。”娘揉揉他的头发,“栖北,你会遇到更好的。你们俩都是很有天分的好孩子,不应该就此埋没。”
栖楠听到这句话,鼻子一酸。
“栖楠,好好生活。”娘轻声说。
午夜过后的夜晚静谧安宁,谁又能想到远方的炮火一点即燃。半夜,全村突然被吵醒,接着就是撕心裂肺的吼叫:“鬼子打进来了……打进来了!已经到宛平城了!”
栖楠蓦地惊醒!
薄被已经被汗水浸湿。栖楠穿好鞋子,噔噔噔地往栖北那儿跑:“顾栖北!顾栖北你给我醒醒!”
栖北迷迷糊糊地睁眼,却挨了栖楠一巴掌。她蹲下来呜呜呜地哭:“怎么办……我们可怎么办……”
“别哭了。”枫秀出现在她身后,“去想想办法。”
“还能怎么办?”栖楠痛哭起来,“天佑你根本不属于这里,这里的痛苦你也感受不到,反正你也会回你自己的世界不是吗?这里的苦难和你也没有关系……”
这是真的。其实他对这个世界没有触感,他碰到栖楠的时候就像触碰空气,只是他知道栖楠就在那里而已。
“栖楠,活下去。”枫秀叹了口气,“至少此刻,我与你同在。你娘不是说了让你和栖北去南京吗?”
此时清醒过来的栖北也注意到了枫秀。栖楠给他介绍过,因此也不觉突兀。
“姐。”栖北说,“我总觉得去南京……有些不对。我不敢……我不敢去。我觉得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能有什么!”栖楠啐他一口,“想着李妞儿?有病吧。快去收拾衣服!这么一来爹娘肯定都会跟我们一起走了!你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吗?小日本儿……他们已经打进宛平了!”
这迟来的觉悟让栖北手忙脚乱。他疯了一样地收拾东西,手也颤抖着,衣服怎么都装不进包裹里去:“阿姐……阿姐我不想死!天佑大哥……天佑大哥你救救我们!我们……我不想死!”
“我会保护你们的。”枫秀说。他知道这是谎言,现在的他没有灵力,也无法触碰到他们。但至少是一个希望。

12.
爹没有跟上来,但是娘跟上来了。
她只字未提顾如棋如何如何,但栖楠心里很清楚,爹怕是卖了国。
她家和别人家不同。爹常常不在家,他是军队的高官。因此别人听到她姓顾,都让她三分。
一路上,娘打开了话匣子。她说起前几年东北的不抵抗政策,是多么荒唐,今天中国的落魄和当时的懦弱有太多直接联系。
“那爹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国家的事情?”栖楠慢慢地说。
“……”娘沉默了一会儿说,“这些事情,你还小,不用懂。等你长大了,就懂了。”

13.
栖楠划开了自己的手腕。血一滴一滴地溅落在墨水瓶里,直到整瓶被灌满。①
“你在干嘛?都到南京这么大的城市了,还愁没墨水?”枫秀问。
“我不能再花家里钱了。”栖楠说,“现在我们没有再赚钱了,全是吃老本,不要再在这些东西上花钱了。”
“不疼吗?”
“疼。”栖楠笑笑,“但是能怎么样呢?那么多将士在战场上作战,他们受了伤只能忍着。我幸运太多了。”
“你写的都是儿女情长,又不是家国天下,何必花时间去写?”
“有人负责书写家国天下,”她笑着拢了拢头发,“也有人负责书写儿女情长。”
她提起笔,蘸着自己的血写字。突然产生了奇怪的遐想……她想起那个“人血馒头”,却又哑然,心想着这两者毫无关联。
其实真的是毫无关联。
什么叫人血馒头呢。
前几天从老家来的消息,那个给栖北书看的李伯伯死了。李伯伯的儿子借着父亲生前的名气四处要钱,不还的那种。人家不肯给他,他就指出自己的父亲当年帮过人家。
栖楠不停地写,她写着少年清澈的眼,少年伸出又收回的手,少年充满敌意的眼神。
天佑垂下手,没有攻击少年。
“阿禾,”天佑说,“当年离开夕拾,我很抱歉。”
多么无力啊。抱歉能有什么用呢。
他仿佛看到夕拾跳着舞,转着圈,长发飞扬,神采灵动,美得就像九天仙女下凡。
再也没有重来的机会。
……
栖楠越写越无力。到最后,她勾出最后一个句号的时候已经是深夜。
结尾不算悲伤,但是浓重的无力感扑面而来。她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
心慢慢地沉入谷底。
结尾那么平静。
到岁月终结的时候……
再也没有一个人是她。
夕拾本是无心,她来过天佑的岁月里,却改变了帝国的命运。
枫秀本是无意,他来过栖楠的岁月里,让她有了生存的勇气。

14.
12月7日的晚上,娘一身血腥地拿着两张票回来了。
她那么虚弱,栖楠甚至以为她会立刻死去。
“明天早晨的船票,去英国的。”她强撑着把票递给栖楠。
“这是做什么?”栖楠不敢接过去。
“坐上船,然后就离开。但是,永远记住自己是中国人。”娘喘着气,“活下去。”
“娘!为什么……”栖楠震惊,“你……你是怎么了?”
“日本人快到这儿了……”娘微弱地笑着,“故宫的古董也在迁移……你们就跟着他们走,然后换乘去英国的船。船上会有人带你们的,不用担心……”
“娘你别这样……”栖楠此刻已经抛下了所有往昔的怨恨,“一起走……要么一起死!”
“算了吧,栖北也不会答应的。”那是栖楠第一次看到娘那么温柔地对她笑,“你是姐姐,你要管好他。”
栖楠心里五味杂陈。回到房间里,她试探着和栖北说了这件事,隐瞒了只有两张票这件事,只说明天要走。
“啊?那岂不是以后见不到妞儿也见不到爹了……不行,我不同意!”栖北愤怒地说,“我不去!”
栖楠的嘴角终于勾起残酷的微笑:“顾栖北,你做什么春秋大梦。留下只有死路一条,你做好准备去死了吗?”
“什么?”
栖北蹭的一下站起来,“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栖楠转身出去,“顾栖北,有人放弃了自己的命要救你,你不要不知好歹。”
栖北突然间呆若木鸡,靠着墙往下滑。很久很久以后,眼泪从眼中漫出来。

15.
去码头的早晨,走在路上,两个人谁都没说话。
枫秀已经消失了。
也许他从此就会忘掉这件事情了。
水流已经混浊了,却仍在不停向前吞吐着时光。栖楠觉得大脑里嗡嗡地响,她听到有人骂骂咧咧,有人搬动箱子,有人被反手扭在码头的地上,手被狠狠踩住。她下意识地抓紧了自己的稿纸。
“别跑!”枪声突然划破了空气,栖楠惊惶地望向那个被追着飞奔的男人。他身后的人一脸凶恶地举起枪,“把器械库的地址交出来!”
男人穿着不合身的衣服,别扭而拘束。那是一身中山装。男人手里拿着一份文件,手里只有一把手枪。他仓皇得如同过街的老鼠。
“共产党都这个样,”有人嗤笑,“也不知道他们所谓的爱国都是些什么玩意儿,有用吗?不识抬举。”
栖楠以为自己看错了。她拼命地眨眨眼睛,那个男人虽然侧着脸,但她看得出那是爹,是那个她以为卖了国的顾如棋。②
而刚才那个嗤笑爹的男人,竟然是卢先生!那个一直以来都是正人君子的卢先生!
她远远看到爹做了口型。她其实听不到,但她本能地知道他在说什么。这也许就是父女之间的感应。
他说:“要留清白在人间。”
然后他把文件按进了水里,举起枪对着自己的太阳穴扣下了扳机。
栖楠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眼看着就要到开船的时间了,她一把扯过栖北,用身体作掩护,一把把他往船上推过去!
枪响了。
栖楠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腿中弹,倒了下去。栖北站在船上竭力呼喊,但她什么都听不到。

16.
不知过了多久,栖楠才醒过来。娘端着汤过来,坐在她旁边。
“既然留下来了,就想办法活下去吧。”
“我今天看到爹了……”栖楠微弱地说,她自己都听不清自己的声音了,“他……”
“不用为他惋惜。”娘的声音凉凉的,听不出什么意味来,“你爹是个了不起的、忍辱负重的英雄。”
栖楠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忙问:“那次你们在卢先生面前吵架,是不是……”
“做戏给卢笙看。”娘吹凉了汤,送到她嘴边。“别想了,卢笙不是什么好东西。”
“娘,你是不是……”她想起卢先生的话来,突然什么都明白了,“你们是不是在帮共产党的人?”
“是啊。”娘笑得无奈,“原本不想把你们扯进来的。没想到,居然还是这个结果啊……”
栖楠悚然一震,她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读书?”
“故意吵给全村听的。假如有一天我和你爹被抓到了,会有人作证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娘轻声叹口气,“单单庇佑你的时候,其实我想过要庇佑栖北,但是他是男孩子,他必须要承担这份责任。我们中国人,要有血性。他会继续抗争……现在没指望了。”
“还有我。”栖楠的眼睛里闪烁着坚定的目光,“还有我。”
枫秀已经离开了,但是天佑还在。他活在她已经定稿的稿纸下,栩栩如生。
无论怎样,这样的精神一直支撑着她活下去。
说起来她想起一件事情,枫秀说娘把纸塞进门缝……她突然明白了。那也许……就是情报。
“栖楠,活下去。”娘说,“遇到什么,都要活下去。如果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栖楠闭着眼睛,眼泪流下来。她想起爹,她和爹从来都不熟悉。从小到大,她几乎没有和爹相处过很长的时间。她只知道爹会给她买很好吃的糖,会摸摸她的头,会给她讲大灰狼的故事。
她不应该哭,因为他死得其所。

17.
13日开始,这座城市陷入了天昏地暗。
似乎只是瞬间的事。
她根本没有意识到是怎么开始的。
娘没有带她去安全区,只是拿凳子堵住了门。这间房子是顾家的旧宅,闲置了多年。大约娘也是不想舍弃这里。
或者已经抱了必死的决心。
她已经听到尖锐的哭泣声了。哀求、嘶吼,她当然明白那意味着什么。这座城市在慢慢地死去,而她藏身在枯井里。
她看到,那个十几年来未与她达成和解的娘单枪匹马离开,以血肉之躯,迎上了对方的刀枪。
已经没有眼泪可流了。十二月真是冷啊,她的花夹袄在房里,但她不能出去。她已经听到压抑的哭泣声了,她感受到脚步声慢慢走近。
活下去……
她想起枫秀的脸来。慢慢沉淀在心里。他无意来过,却是她的精神支柱。
她想起很多人来。爹娘,二狗,大牛,妞儿,栖北,卢先生,李伯伯。她想起她的亲娘,爹说她的亲娘名叫婉娘,真是好听的名字。她想起那些被迫干活就以为是世界末日的岁月,她想起栖北傻笑着跟她讲《赤壁赋》。
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
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
我所爱的你,就在天的那一边。
假如他去了英国,他所爱的人就都在大洋彼岸了吧?
她所爱的人,却永远和她不在一个世界……
深夜的时候,终于消停了些。她咬着牙划着了火柴,取出稿纸,点燃了一张。
每燃一张她都想要流泪,但是她没有。她一张接一张地点燃,终于感受到了温度。
十二月的风安静湿冷,带着血腥味送进她的鼻翼。
假如她在这里等待,会有光出现吗?
假如她在这里等待,天那边的人会来到她身边吗?

18.
1949年10月1日,顾栖北下了车,静静地站在天安门广场前。
他看着国旗冉冉升起,就像旭日初升。
当年他本应去英国,却留了下来,加入了军队。他所在的军队因为他出谋划策常常取得胜利。
这个国家的诞生需要那么多的无意者,他们或许最初只是想要一口饭吃,而他们所送来的情报却成了改变历史的关键节点。没人想过英雄的本意或许不是想要当个英雄。③
你无意的举动,却让山洪流动,云海翻涌,斗转星移,人民安居乐业,迎来一个新的、和平的纪元。
后来时光荏苒,后来你站在高扬的旗帜下,却总会想到你的父母,你的姐姐,他们都是时代的牺牲品。
你总会想到姐姐的笑靥,想到她最后推你一把的温度。
你所爱的人,未必就是你抱有爱情的人。

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

①画面感十条第十条“诗人在用空了的墨水瓶里重新灌满鲜血”
②有参考夜森《时间之塔》
③摘自夜森《云上柏林》

*如果你喜欢这个故事,那就太好了。
枫秀是《神印王座》中的魔神皇,是男主龙皓晨的外公,与栖楠的故事结局对应。
所以这是隐藏的虐点。枫秀说不会走到那一步,但是他还是走到了。事实上,就是因为他的命运如此,才会因为栖楠写出相似的稿子被传送到她身边。当初他说得多意气风发,后来就会多么悲惨。只不过他是为了自己的骄傲,在龙皓晨面前自杀的。
栖楠的结局不言而喻。南京大屠杀持续了很久,就算没被发现,她没有食物也没有衣服御寒,最终只有死路一条。
本来打算让栖北在船上就死去,但到最后觉得,世界上还是要有一些温柔的东西吧。是他自己决定了自己的结局,我写到他的结局其实是顺理成章的。给栖北一个好结局,其实也是意味着这场战争的胜利,和不屈的生命吧。

评论 ( 1 )
热度 ( 27 )

© 叶祈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