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祈

“独守千秋纸上尘”

我爱过的和我未说出口的(苏轼/赵顼)

      回到汴京时,他已过了大半生。他先失去了一切,推翻了所有的既定认识,然后在沉痛、在郁郁不平中捡回他丢弃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捡回来——理想、旷达、傲骨,一切仿佛和从前一样。但他也清楚地记得那个人对他真的动过杀意, 那是写多少次“西北望射天狼”和写多少次“一蓑烟雨任平生”都没办法抹去的。他们对彼此都失望。他甚至想过永远不再见赵顼一面。但当时毕竟只是想想而已,当赵顼驾崩的噩耗传到常州,他恍然以为自己在做梦, 年轻的、踌躇满志的、意气风发的官家,在正面对抗西夏结果却是惨败之后,终究被击垮了。这一垮,就是永远地闭上眼睛。
 

      或许也未瞑目。

      王介甫歇了十年,他倒是没闲着,百姓爱戴他,他亦爱常州的百姓。他写了很多或长或短的文字,喝了很多或浓或淡的酒,也想着很多或远或近的人。子由给他写信,朋友帮他提点,他甚至去江宁见了王介甫。可是赵顼好像从未在意过他的消失。有一次他喝醉了,他茫然地抬头,身处一叶扁舟,他望着水面上茫茫的雾气,手指轻敲着船舷唱:“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他在想念谁,他对着对面幻梦中的“客”在说什么,“而吾与子之所共适”。他的理想、他所爱的一切都在远方。

 
      我看着你啊……我离你那么那么远。你在天的那一边,从前只是在汴京,我无法前往,而现在即使是未来有一天我死去,也见不到你了。

 
      他向来相信赵顼是很喜欢他的,不只是因为他的文章写得太好,朝中朝外都推崇他。赵顼对他和苏辙都很够意思,也珍惜很多人才。但他猜他是不同的。或许赵顼心中最不一样的还是王介甫,他们在变法中一路跌跌撞撞,相互扶持。结果是他和别人一样。因为几首讽刺新法的诗,以及咬文嚼字到了可怖的地步的诬陷,赵顼真的动了杀心。

 
      他离京前赵顼见了他一面,不知为何他觉得赵顼眼里有淡淡的泪光,但转瞬即逝。

 
      “苏卿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他想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更想说您是最不应该这样对我的,您是天下的官家啊,可他仍然维持着平静和虚伪的惭愧,他恭敬地行了礼,说:“官家珍重。”

 
      后来他慢慢明白了胸口钝痛的情绪,他有些话是没办法说出来的,因为君臣毕竟只是君臣,自己只是赵顼群星荟萃的朝堂上一颗星星而已。过了太久也记不清自己当初的失望了,他大笑着写“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千秋之下人们都知道他旷达,他如此辉煌,他的名字会超越王侯将相,永垂青史。
 

      他不是不在乎了,他只是没有让别人看出来。
 

      回朝后窦太后召见他,他心里还有些点忐忑,他不知该怎么陈述当年的错,但见证过那场乌台诗案的人很多都不在了。

      “您就是苏子瞻?”她眼里有一丝欣喜:“不世出的奇才!您就是大宋的翘楚,您的文章真是好极了!”

      “怎么敢当,” 他笑了笑,“多谢娘娘。”

      “你当得起,”她有些急切:“先帝在时经常提起你,他尤其喜欢读你的文章,读了很多次,说你是当世俊杰;先帝还打听你在黄州过得好不好,读了你一些词,拍案叫绝……”
 

      他觉得心里有什么碎了,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泪流满面。他以为他不在乎了,原来他们都没忘。他想象赵顼读他的文字,赵顼的手指落在他的画上,赵顼轻声念他的“料峭春风吹酒醒”时嘴角含着淡淡的笑。他无法抑制自己的眼泪。“我什么都没和您说。”他想,“我有热爱未能实现,我有很多话没说出口。我不过是没资格站在您旁边听您临崩托孤,也没有资格陪您走一生。”

      我错过了您的余生,您亦不在我的余生里。

      您是我坠落的天光。

 

-轼尝锁宿禁中,召入对便殿,宣仁后问曰:“卿前年为何官?”曰:“臣为常州团练副使。”曰:“今为何官?”曰:“臣今待罪翰林学士。”曰: “何以遽至此?”曰:“遭遇太皇太后、皇帝陛下。 ”曰:“非也。 ”曰:“岂大臣论荐乎?”曰:“亦非也。”轼惊曰:“臣虽无状,不敢自他途以进。”曰:“此先帝意也。先帝每诵卿文章,必叹曰:‘奇才,奇才! ’但未及进用卿耳。”轼不觉哭失声,宣仁后与哲宗亦泣,左右皆感涕。已而命坐赐茶,彻御前金莲烛送归院。——《宋史·苏轼列传》

 

-本文有曲解苏子《赤壁赋》之嫌,但苏子此篇确为本人最爱。

读到苏轼列传这一段时我觉得我的眼泪马上就要流下来了。原来最后还是回到原点了。

神宗一朝实在太群星荟萃,是历史上少有的人才齐聚的辉煌。他们都是背诵篇目,都在折磨明天月考的我,也都是那个时代的风骨。

我总想,从苏子瞻的角度来看看这个时代,和王介甫眼中一定不同吧。

-又及:有人嗑吗!!!快让我看到你们的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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